09 – 「Déjà vu」

Hara臨終時曾經要我答應她﹐她死後我一年只可以去看她一次﹐而且一定是生忌那天。她說要我記得她是怎麼活的———死亡並不是多了不起的事情。

她沒有說﹐但我明白。

我會被要求發誓一年只能去看望她一次﹐可能也是因為她希望我早日可以把她忘記掉吧。但這麼一來﹐我卻相反地日益不能忘卻。除了去看妳那一天之外﹐其它的日子仿彿都只是等待罷了。我只是為了那天而活。

這麼多年後的今天﹐我漸漸開始變得不安起來。當我每次想起她﹐我所需要憶起她樣貌的時間就日漸增長﹐曾幾何時是五秒十秒﹐跟著變成一分鐘三分鐘﹐現在往往腦子茫然一片地呆坐半天﹐才能慢慢地把她的影像拼湊在一起。

另外一點讓我懼怕不已的原因是記憶的真確性﹐不記得哪一位作家曾經說過﹐記憶是一種善解人意的生物﹐每當供應不足時﹐就會自動衍生繁殖﹐填補空白。我日夜想念的她真的是這個樣子的嗎?所有回憶都是確實發生過的事物嗎?我變得討厭自己。自己不夠堅定的心。時間把我們過去擁有的美好時光沉澱的同時﹐也把一切沖淡。Out of Focus. 焦點模糊。或者是因日晒而褪色的畫面。

最近我常常翻看以前的照片。看過那些照片後才能讓我稍微心安一些。那是過去的確發生過的事情﹐她的樣子也一如我回憶的一般。我沒有忘記。

在墓園看望Hare後﹐我跟Earl在過世的父親家平靜地過了五天。早上我們散步去超市買新鮮的蔬果﹐經過海邊時﹐如果有漁民向我們兜售一些零碎的海產﹐我們也會買一點。吃過簡單的午餐﹐我們會去游個泳﹐或許去二手書店買幾本不知名作家的小說﹐封面有點殘破﹐紙張變得醺黃﹐或者染有咖啡漬的那一種。在黃昏前回家﹐兩人合作做一頓豐盛得吃不完的晚飯﹐而且不管是什麼菜色﹐都一定有一道由Earl煮的濃湯﹐一般是用小魚小蝦熬製的﹐完成後湯白的像牛奶一樣﹐非常鮮味。

晚餐過後我們不會外出﹐再怎麼說﹐這裡的治安實際上﹐並沒有政府對外宣傳的那麼好。我們就會待在家裡﹐分坐在客廳立燈的黃色光線兩旁﹐看著自己手中的小說﹐偶爾交談一些有的沒的。沒有聽音樂。其實父親收藏著大量爵士黑膠碟﹐我們也相當喜歡。可是我們就是沒有聽。不為其它﹐只是純粹覺得就這麼安靜著更好﹐而已。

沒有任何特別的事發生﹐十點左右就會睡覺﹐我睡在父母親的房間﹐Earl則睡在我的房間。安穩寧靜得不可思議的一天﹐甚至連夢也沒有。

五天後我們回到我們本來居住的城市﹐Earl照舊回去打理他的餐廳﹐跟他的貴婦和年輕美眉們打情罵俏。三不五時過來找我吃個飯﹐喝點小酒。而我也收斂心神﹐每天努力地完成我攝影師的工作。工餘去跑步和游泳。我不去健身房。健身房是人類史上最無聊的十種發明之一。去對著閃亮亮的鐵塊流汗﹐不管是多麼善意地去想﹐也說不上是有趣的事情。

跟著在我進入規律生活的第二個禮拜末﹐我遇到了她。正確一點來說﹐是又遇到了她。那個在woMEN酒吧害我鬧了個大笑話的女生﹐ East。

當時我正在市中心的藝術館前﹐等著我一位同事的到來﹐我們相約著要去採訪幾家以不同地方菜式混搭為主題的餐廳。他負責寫文章﹐我則拍照。

就在這個時候﹐我看到了那個女生。這次我險些認不出她來﹐因為她的打扮和上次見面時的實在相差太遠了。一身雅致而時尚的黑色套裝﹐帶有簡單蕾絲花紋的襯衫胸前﹐佩戴著一條以一片樹葉作為吊飾的細銀項鏈﹐中袖的短外套﹐不知是什麼質料的﹐看起來既輕柔且閃亮。畫了一個稍微有點正式的妝﹐濃淡也尚算適中﹐讓人賞心悅目。但這麼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時成熟了至少十歲。頭髮挑染過﹐金色和咖啡色溫柔地混合在一起﹐沒有戴任何頭飾﹐頭髮末端有燙捲。

這麼一個打扮﹐要不是那一雙在無框眼鏡下的靈動眼睛﹐一直朝我一眨一眨的﹐我才不會把她和上次那個稚氣的小女生聯想在一起。

「妳怎麼會在這裡?」我禮貌地走過去問道。本來還以為自己第一句就會大罵她上次的「惡行」﹐但想想﹐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﹐氣也就跟著沒了。

「上次的酒好喝嗎?」她笑著不答反問。

「還不錯﹐只是有點貴。」

「哎喲﹐不要這樣嘛﹐只是開開玩笑﹐這一次我請你怎麼樣?」她調皮地眨眼說。

「這一次?」我指了指手中的攝影器材﹐「今天我有工作﹐下次吧。」

她聽了後﹐頓了一頓﹐跟著像終於忍不住一般地大笑了起來。不是一般的笑。是真的「哈哈﹐哈哈哈」那一種。我大惑不解地看著她﹐心想有什麼好笑的啊。直到我的眼神變得嚴肅起來﹐她才一邊喘氣一般勉強停下來﹐從肩包中拿出名片夾﹐由裡面抽出一張給我。

「我叫梁一池﹐以後請多多指教。」

「梁一池?妳上次不是說叫作East…」我煥然大悟﹐「噢﹐原來妳就是雜誌社派來的記者﹐East﹐一池? 那妳是一早就知道我是誰嘍?」

「或許吧。」說著她又抿著嘴脣。有這麼好笑嗎?我想。

我尷尬得剎時不知道說什麼好。

她看著我不知所措的樣子﹐又說﹐「你還真有禮貌啊!」

「什麼?」

「當別人遞給你名片時﹐你不是也應該做些什麼嗎?」

「噢對﹐不好意思﹐」我連忙從口袋中掏出名片﹐「這是我的名片﹐多多指教。」

我有點生氣自己起來﹐干嘛對一個差不多可以當自己女兒的人這麼客氣呀。還要被戲弄﹐實在太失禮了。

「這是你的名字?」她問。

「當然﹐不然咧!」

「真是又難記又難唸啊。你父母是故意跟你過不去嗎?」

「故意跟我過不去的人是妳吧。」我暗罵。

「算了﹐沒關係。攝影師!我們走吧。」

「去哪裡?」

她把肩包甩在背後﹐頑皮地指著自己說﹐「一般跟漂亮的女生第一次約會﹐不是都會先去吃一頓晚餐嗎?」




Déjà vu Déjà vu Déjà vu Déjà vu Déjà vu Déjà vu Déjà vu Déjà vu Dé




我們今天晚上需要完成採訪的餐廳只有一家。因為正值下班﹐大家都像蜜蜂般地從各大寫字樓中竄出﹐爭先恐後地把自己Smart或者小型的日產車開上路上﹐生怕錯過了交通繁忙的時段一般。從我們的所在到我們的目的地﹐大概需要二十分鐘左右﹐加上實際在店中所要花的工作時間……三個小時左右吧﹐那麼說﹐在十點半前完成工作應該是沒有問題。

「時間還算充裕。」我小聲地對自己說。

「你說什麼?」East不解地問。

「沒什麼。」

「你呀﹐放鬆點好不好﹐雖然說第一次跟美女約會難免會有點緊張﹐但我這個人啊﹐還算是蠻easy的。」她饒有深意地說﹐「況且﹐我對你的第一印象還不錯﹐所以不用擔心噢!」

本來想說爭辯兩句﹐我只是平常有自言自語的習慣﹐並不是因為緊張﹐但想想解釋後似乎也沒有改善些什麼。所以只有裝死﹐不說話。

East並沒有開車﹐所以我們一起上了我的車﹐駛向今晚的採訪對象﹐「二鶴」。在栎木道上面。

「二鶴」的門面裝璜並沒有十分特別﹐甚至可以說得上有點隨便﹐只是在玻璃窗上密密麻麻地貼滿菜色的照片與價錢﹐但二鶴兩個字卻出奇的非常醒目。

推開單扇的玻璃門走進去﹐East跟在我後頭﹐還乖巧地幫我提了一個燈光設備的包包。店內沒有設置迎賓用的小櫃檯﹐客滿量大約是八成左右﹐以同類型餐飲業在這一區﹐應該算生意較好的。這時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五﹑六歲的女服務生看到我們﹐連忙放下擦拭桌子的工作﹐一邊在圍裙上抹手﹐一邊把我們帶進一個空的二人小包廂。

「請問是兩位嗎?」小女生禮貌地問。

「嗯﹐對。還有我們是來找你們老闆的﹐可以叫他有空的時候過來一下嗎?」East回答。她比女侍高個一個頭左右﹐看上去有點姐妹的感覺。

「噢!」小女生怔了一怔﹐然後趕緊說﹐「可以﹐請兩位稍等一下下﹐我立刻叫他過來。」

「不用這麼著急……」我話還沒有說完﹐她就猛地衝進去吧臺後面﹐吧臺後是開放式的廚房﹐只是中間有一層玻璃隔開﹐裡面廚師工作的情況在外面看得一清二楚。

小女生在一個大廚模樣的男人身邊說了兩句話﹐然後那個應該就是老闆的人順著小女生指的方向﹐向我們點頭微笑了一下﹐跟著伸出一根手指﹐意思請我們等他一下。

滿臉鬍鬚渣滓的他戴著一頂扁扁的廚師帽﹐正在做著炒飯。單手拋著鍋子﹐另一隻手拿著鍋鏟快速兜亂。雖說這是廚師基本的技術﹐但看他這般純熟且輕鬆地做著﹐應該沒有二﹑三十年功力是做不出來的吧。

三分鐘後他擦擦手﹐便走出來跟我們打招呼。他個頭相當寬﹐而且有一米八五以上﹐以一個韓國人來說﹐是了不起的高大了。他有力地輪流跟我們握手﹐互相遞了名片﹐簡單地寒喧了幾句後就坐下來﹐正式地討論今晚的工作。

「之前我已在電話中跟您談過﹐我們雜誌社正準備做一個關於本地餐飲業的單元﹐所以希望您今天晚上……」East一改之前的嘻皮笑臉﹐一臉認真地說。

「您什麼您呢﹐你們就叫我金吧。關於你們報社……」金打斷她說。

「是雜誌社。」East更正。

「對﹐不好意思﹐哈哈!關於這個嘛﹐我一定會好好配合的﹐再怎麼說也是對本店的宣傳啊。」

「是不是宣傳﹐現在還是言之尚早﹐如果貴店是虛有其名的話﹐我還是會如實報導的。」East正色道。

我嚇了一跳﹐想不到East會說得如此直接。我隨之觀察老闆的臉色﹐以為他準會大怒把我們趕出去。怎麼知道他不怒反笑﹐「哈哈!好!好!沒問題﹐如果待會要是菜色不合姑娘胃口﹐就隨便妳怎麼寫。」

「好。」East毫不客氣地答道。

老闆聽後即刻離席走向廚房﹐開始準備。待他一走開﹐我馬上狠狠瞪了East一眼﹐責怪她怎麼可以這麼語氣囂張﹐不懂圓滑。

「不懂圓滑的是你好不好﹐要是剛剛我們客客氣氣地跟他說﹐他反而會不高興呢!」East嘟著嘴爭辯。

「鬼扯什麼﹐你認識人家很久啦?怎麼這麼了解?」

「那你認識我很久了嗎?怎麼知道我不對?」她說的雖然沒有任何道理可言﹐但我也不能說些什麼。

「哎喲﹐不要這樣子嘛﹐你看老闆這個樣﹐就知道他是那種豪爽的人了。我就是為了配合他才這樣的。」她見我生氣﹐就繼續說。

「好了好了﹐可等一下給我客氣點﹐就算食物不怎麼樣﹐也不能當面批評。」

「好﹐我答應你。跟你打勾勾。」她伸出尾指要跟我打勾﹐我愣了一下﹐有多少年沒有人跟我這樣打勾了?上一次應該是……

「好了﹐我相信妳就是。」我不好意思地撥開了她的手。

「切!」她笑嘻嘻地地拿起桌上的熱茶喝。

大概十五分鐘後﹐老闆親自把一碟碟菜端上桌。並沒有多少樣﹐只有六道。一個韓式烤薄餅﹐辛辣豬骨褒﹐章魚炒年糕﹐麻婆豆腐﹐招牌中華炒飯﹐和人參燉雞湯﹐老闆一個一個介紹。

賣相並沒有多華麗﹐但卻相當吸引人。熱乎乎的蒸氣迎面撲來﹐其中交纏著辣與甜的味道﹐每個菜色或多或少都有紅椒和蔥花做點飾﹐紅紅綠綠的﹐煞是好看。

在還沒有做試吃之前﹐我打開裝著燈光設備的包包﹐把工具取出﹐拿白板和反光布做了一個簡單的小空間﹐跟著調整照相機的光圈和快門速度﹐開始每道菜單一地拍照。

如此同時﹐East向老闆請問關於「二鶴」的各種問題。什麼時候開業的啊?主要的賣點是什麼啦?顧客都是什麼樣的人比較多啦?廚師們的工作經驗都多少年啦?沒有多少客套話﹐但卻非常專業﹐問得很有技巧﹐問題也有條有理﹐這點讓我還蠻驚訝的說。

在幫食物都拍完後﹐我跑到外頭拍招牌﹐又在裡頭拍了一些內部裝修的照片﹐當然老闆那魁梧的身軀也包納在內。終於﹐基本的工作做完了之後﹐又花了點時間跟工作人員﹐和幾位願意上鏡的顧客拍了一些。雖然不一定用得上﹐但多總比少好。

回到座位﹐East已經開始認真地試吃起來﹐還一邊不慌不忙地做筆記。店長金並沒有在隔壁﹐看來是識趣地走開了。

「厚﹐不等我就開始吃起來了?」

「你以為我們是來玩的呀?我們是來、工、作、的。」

「是﹐是。」East的態度還真讓人不能捉摸。

因為並沒有很餓﹐所以只是每樣稍微嘗了一點。味道並沒有誇張得哇一聲﹐卻有一種被棉被般厚度的暖暖幸福包圍著的感覺﹐不是家庭裡面會有的小溫馨﹐而是更擴大一點﹐如果說成是家族聚會應該會更適合些。是那種辛勞了一天後的男人會喜歡的餐廳﹐和家裡人無須拘束地大吃大喝的地方。再加上一瓶韓國出產的小米酒﹐家裡人間互相碰杯﹐咕嘟一口喝下﹐跟著「哈」的一聲呼一口氣。沒有比這樣子更能讓人放鬆和快樂的奇妙食店。

吃著吃著East問我意見怎麼樣﹐我照直跟她說了。她靜靜地聽我說完﹐然後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﹐「你果然是一個奇怪的男人。」

「這有什麼好奇怪的﹐我就是這麼覺得嘛!」

「你看看我寫了什麼。」她說著把自己的筆記在桌上旋轉了半周﹐挪到我前面。我定睛看了一看﹐她寫的雖然沒有跟我的一模一樣﹐但意思是差不多的。

我嚇了一跳﹐連忙爭辯道﹐「我沒有看妳的筆記啦!」

「緊張個什麼﹐我又沒有說你看了。我們的想法很相似﹐對吧?」

「那妳還說我奇怪?我奇怪﹐妳也正常不了到哪裡去。」

「我從來沒有說我是正常人啊。」她低頭繼續試吃。

我頓了一頓﹐「噢。」她這麼直接承認了說﹐我反而不知道要說什麼了。

East靜靜地繼續吃﹐不時在她的筆記上寫點什麼。突然間我覺得她很像一個人﹐並不是說她的樣子或者其他外表上的什麼像了﹐只是有點純粹感覺上的東西﹐譬如說氣質和氛圍之類的﹐具體說的話﹐或許是那個拿筷子的方式﹐盯著食物的表情﹐咀嚼時嘴角的挪動方向。

我默默地看著她的食相﹐週圍的燈光不可思議地轉換著﹐空間流動的曲線瞬間擴大成誇張的形體﹐我甚至聽到她咽下食物時喉嚨所發出的聲音﹐加上被扭曲折疊的時間﹐我開始出現了幻覺。應該是幻覺。我這麼認為。她的樣子和另一個女生的樣貌出奇地重疊了。兩個剛開始看時並沒有相同之處的臉龐﹐這時卻和諧地融合在一起。鼻子的斜度﹐眉毛彎曲的線條﹐耳朵軟骨部位的迴旋﹐等等﹐都越來越像了。

我變得無法分清究竟哪個是East﹐哪個是活於過去的她。

「你在看什麼啊?你也吃點呀。」

East的話把我從一片混沌中扯回現實。我深呼吸了一下﹐費力地把視線從那迷幻的虛擬中收回來。眼前的是East。並不是她。她不會再回來了。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了。那是事實。不可動搖的事實。

我使勁地跟自己說﹐讓自己明白那使人無力的現有狀況。不管什麼奇怪的事情出現﹐不管誰跟她有多像﹐那終究是幻覺。不要沉迷。不要多想。我要努力且扎實地在這個世界中生活。那是我答應的。

「嗯。我不是很餓﹐妳自己吃吧。」我疲憊地說。

「不餓也稍微吃一點嘛﹐反正是我請客。」

「不是雜誌社出的錢嗎?」

「還不是一樣﹐同樣不用你出錢啊。對不對?」

「是、是……」因為不想再爭辯什麼﹐我拿起筷子準備也吃點﹐但不知怎麼的﹐卻全然使不上力﹐那綱製的沉重細長筷子喀喨地掉在桌上﹐把沾薄餅吃的醬油都打翻了﹐灑得到處都是。我陡地呆住了。一股波濤洶湧的悲傷迅即將我徹底包圍住﹐過往的一幕幕甜蜜情景在我腦中瘋狂閃躍。我握緊拳頭﹐把想要流淚的衝動緊緊壓制住。

我不敢說話﹐我怕我一說話淚就會奪眶而出。

「你沒事吧?」East緊張地一邊收拾桌面一邊看著我﹐「是哪裡不舒服了嗎?來來﹐喝口水吧。」

她說著把茶杯遞到我面前﹐我沿著杯子、手指、手臂、鎖骨、脖子﹐一路看到她的臉。那讓人懷念的熟悉感又再度浮現﹐我怔怔地看著﹐壓抑了十六年的情感差一點就無法控制地爆發了。

我想我當時的眼神一定很奇怪﹐可是她卻完全沒有介意﹐甚至俯過身子﹐把杯子湊到我的嘴巴﹐喂我喝了一口茶。

喝了茶後﹐我也鎮定了下來。把臉拼命了揉了幾下。不好意思地不敢再看她﹐「對不起﹐不用太介意﹐我沒有事。只是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而已。現在好多了。」

「真的嗎?你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噢。」East關懷地問道。

「真的沒事。妳繼續吃吧。」

「如果真的覺得不舒服要說出來噢﹐不要忍著。說出來﹐我不會笑你的﹐呵呵。要不然我們早點走好了。」她說。

掛著一臉小孩子氣的笑容﹐說來也奇怪﹐那笑容讓我想起了童年時代的夥伴﹐調皮﹑純真﹑卻讓人安心無比。當然﹐我的童年﹐她應該還未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吧。一股微微的暖流從心窩慢慢擴散開了﹐我也不自覺地笑了。認真地想想﹐我果真是個沒有用的男人啊﹐總是為身邊的人帶來麻煩﹐讓人操心﹐現在East是這樣﹐青司是這樣﹐過世的父母親是這樣﹐那個﹐她﹐也是一樣。

「你笑得很可愛噢!」East驚奇地說。

「什麼!才沒有!」我不好意思地立刻收起笑容。

「干嘛這樣?既然笑得這麼可愛﹐就應該常笑啊!現在的女生都不喜歡憂鬱男的了﹐SunShine Boy才討人喜歡。你這樣子﹐怪不得都找不到女朋友……」

「妳又怎麼知道我沒有女朋友?」

「我就是知道啊。」她那不容置疑的語氣令人想到法官。

我拿起杯子把青茶咕嘟咕嘟地一口氣喝光。

我放下杯子。看著自己的雙手。她則看著我。就是這樣﹐我們大於維持了三分鐘的沉默。

「好一點了嗎?」

「嗯。好多了。」

「沒事的﹐慢慢你會習慣的……」

「什麼?!」我嚇一跳﹐她像看穿了我內在的心一般地說。那說話的語氣如從遙遠的過去傳來似的……未等我追問她為何這麼說﹐她就招手請老闆兼大廚的金過來。

「怎麼樣?還可以吧?」金大刺刺地拉開隔壁的椅子坐下來﹐木制的椅子依呀地響了一響。

「非常美味。不是客套話。真的非常不錯噢!我們會如實報導的。」East收起本子﹐開始跟金說起不含任何社教辭令的謝語。

「這是當然﹐不是我自豪……」他們的談話傳至我耳中已變成模糊不清的嗡嗡響﹐我又掉進那慘澹的陰霾中﹐我踉蹌地跌跌撞撞﹐過去種種的影像在記憶的光束內浮游不定。我腦中充滿了密密麻麻的回憶﹐而我﹐卻抓不住一個焦點。

「今天晚上真的非常感謝你。你也來道謝啊……」直到East強制地把我的頭壓下﹐我才真正清醒過來。

我連忙道﹐「不好意思﹐今晚打擾您了。真的非常感謝。」

金揮輝手﹐「哪裡是﹐我還謝你們呢﹐難得你們看得起我們這家小店﹐居然要來採訪。你們倆啊﹐下次也要再來噢﹐我請客!」

「真的嗎?一言為定嘍!」East高興地指著老闆說﹐「我們會吃很多很多……」

「那是什麼問題﹐記得要再來!」金又露出他豪氣的招牌笑容。

我們拎起工作包和一堆老闆硬要塞給我們的食物﹐離開了「二鶴」。在走往停車場的途中﹐我好幾次想問East關於她剛剛說什麼會慢慢習慣的問題﹐但最終還是忍下去了沒有問。

我跟自己說﹐一切都已經過去了。既然落幕的「End」都打出來了﹐還爭論剛剛女主角在第二場到底有沒有穿錯衣服幹什麼。

「妳家住在哪裡﹐我送妳回去吧。」我說。

「噢﹐不必麻煩了。我還沒有準備回家﹐我還約了人呢。你就先回去吧。」

「都這麼晚了﹐還不回家?一個女生的﹐會不大安全噢。家裡人會擔心的。」

「哎喲﹐不要像個歐吉桑一樣嘛。我會照顧自己的。你啊﹐不如好好地回去休息吧。你看起來比我更不可靠呢。」她開玩笑說﹐「需要我送你回去嗎?」

「少說大話了。那這樣子好了﹐我把電話號碼給妳﹐有什麼事情就打給我吧。」我說著把手機拿出來。

「笨蛋﹐我不是有你卡片嗎?安心啦﹐我有問題會打電話給你的。你就先回去吧。」

「既然妳都這麼說了﹐我就先回去了。」說著走向我的車子。

在我快到車子旁時﹐她又從遠處大叫說﹐「不要想太多嘍!歐吉桑!一切都會順利的。」

我回頭﹐她正好在街角轉彎過去了。

只有那「一切都會順利的」的餘聲殘留在耳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