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7 – 「Lesser Blessed」

我狼狽地逃出那家名為「woMEN」的同性戀酒吧後﹐便直接走回家﹐沿路上我開始留意各家店舖的招牌﹐也因為這樣﹐我發現這一帶的人對取名字很有一套﹐非常有創意。

例如說﹐賣內衣的叫作「內酷」﹐賣時裝的叫作「衣拉客」﹐旅行社叫作「旅人味」﹐賣洗衣機的叫「洗具」﹐賣茶具用品的叫「杯具」﹐占文問卜的叫「厄坐聚」﹐書店「誠品」隔壁也有一家「成品」﹐但卻是賣成人用品。而最最讓我意外的是一家火鍋店﹐門口的正上方﹐居然掛著一個大大的漆金的「滾」字。

後來我更發現這種才能不只是在坊間廣泛被發揮﹐就連政府也頗是擅長﹐這在各大公關機構所派發的傳單可見一斑。譬如計劃生育的會叫「一個都不能多」﹐募兵的則是「一個都不能少」﹐醫院的﹐對﹐沒錯﹐醫院也有傳單﹐叫作「男題不再是難題﹐女人各個都可以」。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要數社會福利處發的那一張﹐標題是「沒好生活的一百樣因素」﹐這個不單單標題嚇人﹐篇幅也嚇人﹐少說也有十來頁紙。我從前大學論文也沒有這個長度。

回到家後已經接近九點﹐我在懸關叫了一聲﹐但沒有回應。我脫掉鞋子走進去﹐室內變得煥然一新﹐看來Earl下了不少功夫在上面。我走進飯廳﹐看到Earl在餐桌上留了字條。上面說他覺得睏了﹐先去睡覺﹐晚餐他已經吃過﹐我的那份在廚房裡﹐如果有什麼事情就叫醒他。

看來他今天是累懷了﹐這也的確是﹐開了一個下午的車子﹐又打掃了房間﹐還做了晚飯﹐今天真的辛苦他了。

雖然不覺得特別餓﹐但還是一點不剩地把所有食物吃完。洗完澡後﹐看看鐘才不過十點半﹐我走到父親的書房﹐準備找找有什麼電影看。

父親他很愛看電影﹐家裡也收藏了很多很棒的片子﹐其中他特別愛一個印度的愛情歌舞劇﹐名字叫作「大蓬車」﹐據我印象記得﹐他這個片子至少看過超過三十次。因為他說﹐他之所以能夠跟我母親認識﹐也是因為這部戲。當年在電影院看這個電影的時候他們兩個就是坐在隔壁﹐再之後到底是怎麼一個認識法﹐他又笑笑地不肯講﹐說什麼這是他甜蜜的戀愛經驗﹐不會跟別人分享。

可是他每次看這個片子的時候一定拉著我一起看﹐我說我看過了為什麼還要看嘛﹐他卻解釋說如果沒有了這個電影﹐他跟母親就不會認識﹐他們不認識﹐也就不可能有我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可能﹐所以說這是神跡的展現﹐我一定要看。

狗屁。我當時心想。

可是呢每次他看得時候我還是會陪在隔壁﹐因為看的時候他總是一臉陶醉的樣子﹐而母親也總會一邊在做菜一邊不時朝我們笑笑。我很喜歡那個感覺。後來母親病重住院的時候﹐她趁著父親出去買東西時﹐把她在電影院怎麼跟父親認識的經過告訴了我。

當時母親二十歲﹐而父親也只是二十二﹐他們兩個在之前根本就不認識﹐只不過剛剛好那天坐在一起。母親說﹐她可愛這個電影了﹐看的時候全神貫注的﹐又哭又笑﹐投入得不行。正當她看得入迷的時候﹐隔壁坐的父親卻睡得不亦樂乎﹐甜得還打起了呼嚕﹐母親當然生氣﹐一把就把他抓起來﹐劈頭就是一頓狂罵﹐父親當時立刻逃出戲院。可當母親看完出來的時候﹐卻發現父親就站在戲院門口沒有走﹐原來他一直在等母親出來﹐還死纏著說要請母親去喝冰賠罪。後來兩個怎樣了當然也就不言而喻啦。

現在想起這些事情仿彿就像是昨天才剛發生過一樣。我把「大蓬車」放進錄像機﹐然後把音量儘量調小﹐安靜地看了起來。一幕一幕熟悉的情節在眼前重演﹐但我卻完全提不起勁來。電影播完﹐我把它收進盒子﹐返回房間把錄像帶放好。

我走回客廳﹐卻還是一點睡意都沒有。

睡不著。

望著懸掛在天花板的古舊水晶吊燈﹐每隔半晌就隨著樓上的腳步而晃動﹐發出細微而美妙的響聲。卑下的昏暗燈光帶著無望的氣息﹐在蛻漆的牆上苟且殘存。樓上住的似乎也是一個無眠的人啊。我不禁好奇﹐樓上的人到底擁有著怎麼的一個晚上呢?也跟我一樣﹐活於這個空虛得讓人發毛的夜中﹐感不到時間軸的謐動﹐猶如是不幸所生的僅存者。

我半躺在本是紅色的殘破沙發上﹐放任地把自己埋在其中。我拿起火柴盒﹐小心翼翼地拈出一根火柴﹐對准火柴盒的邊緣﹐「嚓」地點燃。我牢牢地盯著那躍動的火光﹐幻想著置身在那一片燦爛的火紅中。我舉臂觸摸﹐粘稠的污濁血液爬上了我的手背﹐滲進了我的指縫間。我感到極度的寒冷﹐縱容在那烈火堆中。

我伸出雙手把那冷得顫抖的自己抱在懷裡﹐任由那不可抹去的鮮血沾污了全身。鼻子一酸﹐看似晶瑩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。我猛地把那卑劣的自己推開﹐萎縮在沙發的一角﹐遙望在沙發另一頭的我。我破口大罵﹐詛咒那個我此生與快樂無緣。我扑上去﹐往那個我臉上重重地扇巴掌﹐無視那紅腫的雙頰與鼻血﹐我用盡力氣地繼續打。我不覺得痛﹐反而笑了﹐笑到連眼淚都出來了……

在火柴燃盡的一瞬間﹐我把香煙點上。

火柴盒我隨意地扔在茶几上﹐在煙霧的一吞一吐間把腦袋逐漸放空。

「還沒睡嗎?」Earl一邊揉著朦朧的雙眼一邊從走廊走進廚房。

「很快就睡了。」

「你這個樣子不行呀﹐好好地睡一覺﹐明天才有精神地去見人家。」Earl的聲音從廚房理傳出來。

「我會的。」

Earl不久走出來﹐把我手中的威士忌拿走﹐然後換成一杯溫熱的鮮奶﹐「會﹐會﹐會! 你會個屁啊!每次都這麼說……」

「又是牛奶?」

「不想喝嗎?」

「想。」

「那就給我喝啊。」

「是。」我小小地喝了一口。我最討厭牛奶了。

「明天……」Earl也點起了一根香煙。

「我自己去就好。」我說。

「知道啦﹐我才不會去打擾你們呢。」

「我或許還會再待幾天﹐你有事可以先走也沒有關係。」

「真是無情啊……」他說著仰天嘆了口氣。

「什麼嘛!」

「我明白啦﹐明天晚上我就走。」

「怎麼說得好像我在趕你走的樣子﹐我是說如果你有事情要辦可以先走﹐沒有的話就留下來陪陪我。」

「不嫌我煩?」

「說什麼話﹐都多少年的老朋友了……」

「是嗎?」

「都習慣了。」

「喂!」

「呵呵……」我們兩個都笑了起來。

我舉杯又喝了一口牛奶。噁。還是一樣的難喝。

「Earl﹐謝謝你。」

「無緣無故謝我什麼?」

「這十幾年多得你的照顧﹐如果沒有你我不知會變成什麼模樣﹐而且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才可以真正地放輕鬆。」我認真地說。

「少肉麻了﹐別人不知道的聽見還以為我們是同性戀咧﹐你無所謂是你的事﹐可別破壞我的行情。」

我笑了笑。把牛奶一口氣喝到底。然後點起第二根香煙。我們兩個就這樣安靜了下來﹐誰也沒有跟誰講話﹐沒有尷尬﹐沒有不耐煩﹐這是我們最習慣的氣氛。就像以前一樣。

「不用謝。」不知多久﹐Earl像突然想起來一般地說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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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下午一時﹐我獨自一人來到靜鄉墳場。

氣溫在昨晚開始驟降﹐今天早上收音機還說在凌晨四點左右下了約八毫米的雪﹐雖然現在已經完全融化﹐但溫度卻有越來越冷的趨勢。我把圍巾又多繞了脖子一個圈。真的只是三度而已嗎?我心想。

墓地並沒有很多人。只有三三兩兩無聲地聚在某幾個墓碑前。我踏著經已脆到一碰就變成碎末的枯葉﹐從墓園門口慢慢地走向深處。空氣很乾燥。我的嘴脣似乎也跟枯葉一樣。稍微一動就感到強烈的撕裂感。我象征性地添了添嘴脣。把附在肩上的旅行袋輕輕往上一提。

又一年了。十六年了。很多年了。

時間過的很快。感覺好像早上一起床﹐畫面的左下角就靜靜地浮現出「十六年後」的字樣﹐我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的反應﹐可是全世界都以強勢而不允許反駮的語氣跟我說﹐「對。所有事情的已經完結了。」我跳起來跟大家說﹐不﹐還沒有!妳還是在我身邊的。明明昨天晚上妳還好好地跟我熱烈地討論著日劇「Forever」到底會怎麼結局﹐爭論著明天晚上到底是吃火鍋還是壽喜燒﹐抱怨說我平時吃得太少﹐顯得妳吃得很多﹐擔心生完孩子後會瘦不回去……怎麼一轉眼就離開了呢?但大家聽後﹐只是冷漠地走開﹐繼續以自以為無傷大雅的目光注視著一切。

時間過得好慢。時間女神惡作劇地刻意把沙漏裡的沙一顆一顆地計算。我還活著。仲然在我體內的某個最重要的東西已隨著妳的離去而消失不見。在妳離開後﹐我每一天都過得如同金字塔中的木乃伊一般﹐茫然地望著毫無變幻的石棺﹐天真地認為某天神真的會來臨給予重生。多久了呢?到底這樣的日子還要維持到什麼時候呢?我的生命不再有起伏﹐平靜得似乎連空氣都要被凝固住一樣。

在這絲毫不存有變化的日子裡﹐我的心漸漸被同化了。我的身體也一樣。身體的所有機能以及反應都不可思議地變得極端遲鈍。我幾乎不吃什麼。只有想起來時才隨便地吃點東西。心臟的跳動也同樣無可避免地沉靜了下來。平時幾乎感不到它的存在﹐當一留神時﹐就會吃驚地懷疑自己是否已經死掉。我以我以前不曾有過的緩慢節奏繼續醜陋地活著。

我還活著。痛苦地。我活著只因為妳的一句話﹐妳說﹐我要活下去﹐不管怎樣﹐一定要活下去﹐連妳那份也一起努力而快樂地活下去。我做到了。但我又做不到。我無論如何都快樂不起來啊。沒有妳的日子。我不快樂。我無法快樂。

我做了一個深呼吸。邁步走到妳的墓前。我們又見面了。

「H A R E 」




我在墓碑週圍作了簡單的打掃。並沒有花上多少時間。樣子看來不久前才剛有人打掃過的痕跡。應該是妳的家人吧。都多少年了。妳的家人似乎還刻意與我保持距離﹐不願意跟我碰面呢。這也難怪他們﹐妳的死是我造成的﹐他們不原諒我也是常理。他們沒有把憎恨擺上桌面也已經是對我最大的寬容了。

況且﹐我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啊。我根本沒有資格乞求別人的原諒。

我在旅行袋中拿出毛巾和水瓶﹐把毛巾弄濕﹐然後開始仔細而認真地擦拭墓碑。水非常冰涼。但墓碑更冰涼。

到現在為止我還是無法承認﹐說服自己妳就被包含在這底下。永遠都不可能再見到妳這個事實﹐我不想不敢也不願意去面對。妳只是暫時轉換成另外一種存在的方式繼續生活著。我不斷告訴自己。我們還會再見面的。

「是嗎?」我問。

「是的。我們還會再見的。」我跟自己說。

在這之前我完全無法理解村上春樹在「挪威的森林」裡寫的一句話﹕

「死不是以生的對極形式﹑而是以生的一部分存在著。」

什麼叫作死本就包含在生之中?什麼叫作生不是死的相對?如果無法單純地把生與死之間劃上一道分界的話﹐死代表的是什麼意義呢?生又是為了什麼呢?我本來還以為生死是一對反義詞。生是生。死是死。在生命還沒有來到盡頭之前﹐是無法包容死的存在。也就是說在死亡來臨前﹐生命是單獨而唯一的存在。

但是現在的我﹐明白現實其實並不是那麼一回事。正如「挪」裡面所說﹐在那一年﹐把妳捕捉的死﹐同時也捕捉了我。

我拿出日記本﹐開始向妳敘說今年發生了些什麼事。我做了哪些工作啦。去過了哪些地方啦。覺得新進的幾個年輕歌手都不怎麼樣啦。妳喜歡的木村拓哉開始由電視轉移進軍到大熒幕啦。James Blunt的歌在英國因為點播率太高而被電臺禁播啦。十二月份下了一場特大的暴風雪啦。美國發生了世上最大的校園槍擊案啦。科學家在幾十光年外找到一個可適合人類居住的行星啦。等等。我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向妳慢慢地敘說。雖然都不是什麼跟我或者跟妳有多大關係的事件﹐但我就是希望可以把這些事情說給妳聽。

因為我希望妳知道﹐這就是我的生活﹐我的人生有確確實實地往前推進著﹐或許說不上是有多快樂的人生﹐可是我真的有認真地生活著噢。

這些都做完了之後﹐我打開ipod和它的外置音箱﹐把妳喜歡的音樂播給妳聽。有Pachelbell的Canon In D Major的小提琴版。有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。有巴哈的波蘭登堡協奏曲。有莫札特的第七交響曲和第八鋼琴演奏曲「悲愴」。有Gershwin的Rhapsody in Blue。有「魔笛」序曲的人聲合奏版。還有……。

在妳最愛的樂聲中﹐我們一起迎接了夕陽的來臨。就好像為了補償一整天的隱暗天氣一般﹐太陽在下山前在遠處的雲與雲間﹐綻放出一片不可思議的紅暈。跟著在下一瞬間消匿在我們目不可及的遙遠天邊。

在墓園還沒關門之際﹐在搖曳的昏黃路燈下﹐在妳的墓碑前﹐我拿出我親手做的晚餐。

「我們一起吃吧。」我說。

「吃這個吧﹐這個茄汁蝦我剝得可累了。」我說。

「這個怎麼樣﹐做得比妳好吧﹐哈哈!」我說。

「平常會很寂寞吧?」我說。

「還不是妳﹐為什麼規定我一年只可以來一次呢?」我說。

「如果不是的話﹐我就可以天天都來陪妳了。」我說。

「我也很寂寞啊……」我說。


「我啊﹐很想妳呢……」

我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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